羅大佑:歌是語言的花朵
採訪整理-藍嘉俊 將來的墓誌銘,你希望怎麼寫你自己? 這個問題我想過,應該很簡單,「這是一個以旋律表達生命的人」,類似這樣。旋律對我來講是最重要、最不能放棄的。以我的優先次序來講,應該是寫曲子,接著是做詞,再來是做製作人、彈奏、編曲,最後一個才是唱。我覺得中國人比較喜歡旋律,旋律是固定的東西。 回顧你的音樂之旅,你對旋律的感覺有什麼階段性的轉變? 最早是小學四、五年級時聽西洋歌曲,雖不懂英文,但是可以感覺它的旋律。後來因外祖母的關係聽陳達的音樂,有了一些哭調仔的東西。之後學鋼琴,又摸索到一些和絃的元素,融成一個自己可以彈唱的東西。再後來學曲子是覺得自己必須要有自己的音樂,不能老是唱人家的。這個過程大概是從十七歲摸索到二十三歲,以後才比較知道寫曲子是什麼回事。 語言和音樂的關聯是什麼? 不同民族文化的語言結構和談話的語氣是不一樣的。像拉丁文會分陰性和陽性,中文沒有這種東西,中文是象形、指事、形聲、會意、轉注、假借。我做音樂用到的是形聲的部分,例如「水」,唸起來彷彿就可聽到水聲,它有什麼聲音應該會應用到這個字本身的特性。象形文字也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語言模式。我一直認為,歌是語言的花朵,你講什麼話,就會有什麼歌出來。假如說我們的民族發展到二十一世紀還能繼續蓬勃,應該在語言裡可以找到大量的音樂資訊,我堅信歌跟語言有絕對的關係。 你的情歌影響了整個世代的人,像〈戀曲1980〉、〈戀曲1990〉,當年幾乎是「有井水處皆有柳詞」,你寫情歌有沒有什麼轉變? 有啊。大學時候寫情歌,多清純啊。進了社會,比較複雜一點。後來到紐約、香港,發現這個世界又更複雜一點。經過的愛情多了,多了以後就沒有那麼慘。我相信一個男人一輩子都會需要女人的,所以愛情會一路下去。從小時候青梅竹馬,到兩個人在一起,結婚,幾十年,後來覺得boring,可能分居,一直是好朋友……同樣兩個人,感覺一路在變。情歌也會一直下去。 除了情歌之外,你另一類型的歌當然就是釋放了社會脈動的能量,這是怎麼進行的? 很多人說我的歌很憤怒,像《之乎者也》、《愛人同志》專輯裡都有很兇很兇的歌。但它其實不是壞事。當我們有不滿或挫敗感,而對社會有敵意時,甚至會產生一些攻擊的行為。但如果有歌唱出來,壓抑的情緒就可以得到抒發,對社會的仇恨會減少。寫這些憤怒或批判性的歌,我一直是有意識的,它不能是damage,不能對社會有實質的傷害性。我覺得不對的東西才要寫,因此,不會做出比自己不滿的對象更爛的事情,出發點一定是好的,當它是出自於正面性感情的時候,就有彌補的效用。 你對政治與社會的批判毫不手軟,面對這些壓力,二十年來有何不同? 沒有比較多或比較少,一直都是這樣。如果我的工作是寫歌的話,我一定要有比一般人承受更多壓力的能力。一個人憑什麼能在演唱會上演唱?憑什麼要別人掏錢來聽?一定是你要have something,可以表達其他人想講卻沒辦法講或不方便講的事情。所以你要自己給自己壓力,如此才能訓練自己身上的肌肉,這是別人訓練不來的。這樣才有一些音樂創作的東西能出來。 如何培養對音樂感受的能力? 我一定要在生活中保持更高的靈敏度,全身都能感受到足夠的情緒,並且把這些情緒化旋律、編曲與歌詞,結合成一首歌來,最後讓大家聽得到。這其實是一個滿大的工程。這與個性、觀察都有關係。像我在香港,有一天從朋友家下樓,看到一個路名的牌子寫著「皇后大道東」,嚇了一跳。「皇后」不是我們的概念,我們是總統、領袖、主義。「大道」也不是。何況後面還加了一個「東」。再走下去,還發現有一個「皇后大道中」,這又嚇了一跳。這樣就刺激我寫了那首歌。做音樂,努力是必要的,也要敏感。最重要的,當然還是要對「音」敏感。如果對音調不夠敏感的話,你是很難去寫歌詞的,高低抑揚頓挫一定要在那個位置。 怎麼面對創作上的瓶頸? 我一直在瓶頸當中。我一直認為自己下一首歌寫可能不出來了。如果我要靠寫歌來維生的話,我一定就要面對這樣的問題--寫不出來也要寫出來。如果寫得很爛,那就out,沒有藉口。如果真能幹這行就幹這行,不能就out,回去幹醫生。最後是否終究把它寫出來了,我也不確定。但是,我一首歌一定聽了幾百遍,確定它的力量應該是在的,聽了後會起一點雞皮疙瘩,它才會出去。不感動自己,就不能感動別人。
這些華人的城市,有著共同的語言,容易溝通。大陸的共產主義、台灣的三民主義、香港的資本主義,在不同制度下產生了不同的文化,但在相同的基礎上做溝通,經過交流後,就可以擦撞出新的火花出來。如大陸那邊有五十五個少數民族,他們的音樂在經過百年、千年之後,一定有些是可以像唱卡拉OK一樣,可以被share
出來的,可以共生的。 你說過你是「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所以你相信音樂環境會越來越好? 雖然現在音樂市場不好,科技帶來了負面的結果,但我對整個華人音樂市場非常樂觀,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語言,這些人都要尋找自己的認同與歸屬。 為何隔了十年這麼久的時間才出專輯? 這段時間,我在尋找自己的人生。當我生活過得不夠扎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走的時候,我就寫不出音樂。這也和過去十年大環境發生了很多事情有關,從96年中共飛彈演習開始,香港回歸、我父親逝世、921地震、911、SARS到伊拉克戰爭,幾乎年年都發生大事 。今年(2004)我覺得是可以下句號的時候了。因為經過那麼多變化,我們都活過來了,我們算是很lucky的。 從發表第一首歌到現在已經三十年,你也到了要被人「致敬」的地步了,從某種角度來說,或許和現在的年輕人也有了距離,你如何看待這樣的距離? 我現在寫的歌,一定是寫給和我一起成長過來的朋友聽的。我沒辦法像周杰倫一樣寫給十六、十七歲的年輕人聽。我必須be honest to myself,我現在穿著已經和他們不一樣了,手機和他們不同、也很少用e-mail。我的生活形態是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必須承認這個事實,走我自己的路。剛說過那些民歌可能是我最大的資產,因為年輕人不會去嘗試、喜歡那樣的東西。「你們這些人有沒有搞錯,那已經是一千年、兩千年的東西,怎麼還在搞?」但對我來說,把一個根抓到最重要。有了根以後,什麼東西都不用怕。就好像當你有樂器基礎的時候,就不怕沒有音樂可以演奏、表達你的情緒。 對於年輕的音樂創作者,你有什麼建議? 也許你會說我倚老賣老,但我反對全球化,我覺得音樂還是要回到自己的根身上。全球化是個陰謀,具有強大的國力的人才會提倡這些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