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與書18《閱讀的所在》 Space for reading

朱天心在咖啡館
文—徐淑卿
攝影—蔡志揚

咖啡館像一個時間膠囊,凍結了她最有力氣、憤怒的年紀,把這樣一個時光所有的都埋在那裡了。

「也許你其實在找尋一個消失的咖啡館吧……,墨黑鐵腳的木頭椅、單純的大理石桌、記不得樣式材質的地板、服務人員總用一個泛銀器光的金屬托盤送上你所點的哪怕只是一杯咖啡一杯水。」這是朱天心在〈夢一途〉所寫的一段文字,咖啡館後來改裝成像拉麵店一樣充滿高分貝歌聲的咖啡館,於是她只好逃離:「你把一段而今顯得彌足珍貴的太平歲月和幾名年少時的好友給匆忙丟在那兒,顧自倉皇逃命,它們給凝凍住在某四次元中,喊破喉嚨也分毫穿透不得偶像歌手的吵嚷白痴聲。你視線無由與它們交會,你只能在另外的時空中再見到他們,入夢來。」

咖啡館作為書寫位置

朱天心是時間的收藏者。她沿路托缽撿拾路上看到的風景,慢慢形成記憶,她對「時移事往」的變異有早慧的敏感,她知道世界必定會「寶變為石」逐漸逐漸的走樣,但是就像她形容自己是一個逆向而行的人,當所有人潮往某一個方向走的時候,她東張西望戀戀不捨過去,然後用文字寫下多數人已經不再措意的過去的細節,她向所有迎面而來的人說:「我記得……。」

「我記得」,就像朱天心在〈夢一途〉裡所寫的改裝的咖啡館,所有的故事凝凍在那個已經察覺不到線索的空間,你喊破喉嚨,視線也無由交會,你只能成為漫遊者,然後對著被封鎖在咖啡館的過去說:「入夢來。」

如果每個作家都有一些解碼的關鍵字,「咖啡館」也許是認識朱天心的關鍵字之一。這不僅因為這是她寫作、閱讀的地方,也是她作品中時常出現的空間,她甚至曾以咖啡館為背景,寫了一篇小說〈威尼斯之死〉,同時更重要的,「咖啡館」也是一個隱喻,暗示她所選擇的人生位置、寫作位置。朱天心說:「時間就像一條大河,人們偶爾想上岸歇口氣,咖啡館就是一個可以暫時脫離生活節奏的地方。但是創作人喜歡咖啡館,是把這個意義再放大,認為在人生中『我可不可以不要跟你們走一樣的路,我可不可以不要用你們的節奏』?某種程度上,我就是永遠當一個在岸上的人,看著你們去吧。」不僅是她自己,她認為所有寫作的人,若干程度都應該站在人生的邊緣上,不甘心按照一般人的時間表行走,懷疑甚至想要推翻所有的價值。

咖啡館作為工作場所

在〈威尼斯之死〉裡,小說家主角描述著咖啡館的氛圍,如何慢慢滲透進小說裡,捏塑著小說長成的樣貌。但是在真實生活中,朱天心卻認為咖啡館的干擾越少越好,而她一開始在咖啡館閱讀、寫作,也並無任何浪漫的理由。朱天心說:「我開始寫東西是在課堂上。就是習慣不在自己的家,不在書桌,不在熟悉、封閉、安靜的環境,這對我來說是寫作上的一個啟蒙經驗,就是要脫開熟悉的場域,所以很自然的,參差不一的咖啡館就成為可以收容我這個需要的地方。我的選擇性是很寬的,不是特別喜歡哪一家,非得到哪一家才寫得出來,而是只要可以離開家就好。」

朱天心選擇的咖啡館最好位於捷運沿線,因為幾乎每天都去,所以還得要平價,以及可以續杯咖啡,因為在咖啡館的時間很長,所以朱天心承認她對續不續杯有點敏感。也因為待的時間很長,所以那家咖啡館最好生意不太好又不太差,太差你會擔心它是不是有一天會關門了,太好的話,你一個人一坐四、五個小時會感覺很不安,怕耽誤人家生意。直到現在,朱天心認為自己對咖啡館的要求都還好,因為她不怕吵也不怕煙味,只是有時會被好聽的音樂干擾。

不同於有些人喜歡在咖啡館觀察芸芸眾生以汲取靈感,朱天心不喜歡在咖啡館觀察別人或聆聽別人說話,所以絕少去看咖啡館來來去去的人。「咖啡館就是我創作的辦公室,所以我最希望的是有某種程度的純淨,可以不花腦筋、不受干擾的立刻進入工作狀態。」她認為,所謂的觀察人生、所有的人生閱歷,應該是在工作之前就完成的,因此她到咖啡館這個工作場域時,她想要的就是不受干擾。她常一陣子只使用一家咖啡館,所以即使去熟了,她也希望不要和任何人有一丁點關係,哪怕是個眼神,或者服務人員已經會自動說妳要的咖啡是什麼,只要和旁邊的環境或人有一點勾連,就算只是一個很淺的關係,那大概也是她要逃走的時候了。

咖啡館作為時間膠囊

朱天心計算,她常去寫作而後來關門的咖啡館有五、六家。這些消失的或仍然存在的咖啡館,對她來說,就像一個一個的時間膠囊,凍結、儲藏了她某一段時間的記憶。就像信義路上已經關門的一家咖啡館,那是她寫作《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和《古都》的地方,那個時候小孩還在幼稚園,日後她發現好多篇的草稿結束時,都寫上幾月幾號的三點五十,她就想為什麼,終於想起來了,因為四點十分要去接小孩,這時候她覺得在這個時間膠囊裡,凍結了她最有力氣、憤怒的年紀,把這樣一個時光所有的都埋在那裡了。

這種凝結既是時間的也是空間的。就時間來說這種凝結的形狀是「記憶」,就空間來說,朱天心曾形容咖啡館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那個洞窟,你走進去好像可以把所有事情暫停,就像讓時間喊停,鐘面不再轉動一樣。
可是時間終究不會停止,洞窟似的咖啡館也不免流年暗中偷換,朱天心離開了《古都》時期還渴望講出不同聲音的咖啡館階段,成為一個「漫遊者」。她說:「我把自己認為是後段班學生,不被老師理解不被長輩理解,那我走開總是可以吧?我覺得其實有一點點的自我放棄或放逐而走遠,所以我想漫遊那種感覺,好像能講的話已經講完了,那我就走開吧,看我能走多遠,某種程度覺得跟當下的對話是無效的,也沒有力氣了。」評論家黃錦樹曾以〈從大觀園到咖啡館〉形容朱天心兩個不同的書寫階段,而從咖啡館到漫遊者,也許我們可以察覺到一個區別,她已經不再是坐在咖啡館裡召喚過去的通靈人,她已起身離去,就像逃離那個拉麵店也似的咖啡館,她已經不期望被凝凍的記憶能夠被聽見,她只期待「在另外的時空中再見到他們,入夢來」。

當咖啡館的功能減半

在現實的生活裡,朱天心原也以為在咖啡館的寫作歲月可以年深月久的,「只要一天還在寫,就可以在咖啡館工作下去。」但是現在也不免悲觀起來。朱天心說,她在咖啡館不總是在寫東西,有時是在發楞,讓思緒沒有效率的漂流,但是很多時候是在看一些和現在寫作直接有關的資料。她以前可以很有效率,但這兩年眼睛開始不好了,太小的字可能會看不到,所以以前那種可以是完整的工作場域的咖啡館,現在變成沒寫的時候只好發呆了,你沒辦法借個力,有時看看相干不相干的書,也許不一定會有直接的幫助,但可以換個手,換一個空氣,但現在就不可能。過去連閱讀帶寫作的多種功能,好像被砍掉一半,於是她想,不知道哪一天會不會也得有人推著輪椅去咖啡館,那實在不可能,所以只好老實在家裡了,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家能不能寫。她說:「以前覺得咖啡館開開關關會有各種變遷,可是你自己可以寫到最後一刻,但是現在覺得咖啡館開開關關,它會永遠在那邊,可是你這樣的生活好像會有盡頭。」

聽到這裡,我想多數人會跟我一樣提出一個真摯的建議,也就是「是不是戴個老花眼鏡就可以解決呢?」朱天心的回答是:「戴老花眼鏡?這對我來說就像帶著筆記型電腦到咖啡館是一樣的事情,我在這上頭是很農業時代的,我會覺得很掃興,不過,也許有一天很容易的就會解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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