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馮光遠的「戀人絮語」馮光遠序|善男子展覽X3

善男子展覽X3

文/陳傳興

已經很久沒聽人提起要辦攝影展,攝影展這個辭舊舊黃黃的不需多言就道盡某個年齡層之文藝老中青的陳年想像。出自一個自認嘲諷夠冷者口裡,他某日發心許願要弄個展覽,正經的展覽,多令人起疑的念頭,有夠像他平日尋人作弄耍樂的老把戲。就算往好處想,頂多是個爛小說題材。

可是什麼年代了?拿起電話就可以拍照,穿街走巷再怎麼偏暗死角落,不管你情不情願,總有人替你處處留影。少了的反而是家裡那曾經珍重惜藏而且百翻不厭的家庭相簿,多佔地方、多礙眼。此刻,卻要人留步看幾眼某人陳年舊事,像魚乾般攤在素牆上,唉,那不叫希望、願望,而是妄想、發夢。

果不然,發願善男子,雖冷但不昏,拿捏分寸,先試賣,弄個紙本印在文學刊物上(還不是美術雜誌哩),每個月露那麼幾張,吊人胃口也讓自己過足癮鐵了心, 瞧,我可是宣告眾親友過,這回玩真的就像天要下雨,擋也擋不住。

在影像泛濫的時代,如同近年語言洪流的通膨現象,但前者更為誇張怪誕,更具侵略性。攝影的展覽經過一般生物合成過程(anabolisme)之後產生變易,我們已遠離班雅明的機械複製時代氛圍,神秘靈光不再,記憶之宮崩解。

機械複製美學,原則上預設了某種可以複製再生產的機制,環繞著一個所謂的相機美學。但是,突然有一天,此不容置疑的先天律澈底瓦解,人們不再能用肯定的口吻說「這是一部相機」或「這不是一部相機」,因為它可能同時是電話、電腦或手機,不再是你不可能、也不被允許打開密合裝置的機械。

喪失昔日相機腹腔裡孕生影像的小小暗室,沒有子宮的光學裝置,省略了開開關關填充(取出)管狀胎盤薄膜的重複程序,新種機械的影像製造者,無從享受舊光學裝置使用者開啟進入影像孕育處的情慾樂趣,更加近似聖潔的無(暫)始胎 (immaculee conception)神秘膜拜者,因為沒有人看過、輕撫過影像源生居所。

此刻談論類似題材,讓人不得不懷疑能否再用古典攝影論述去處理問題?果然,善男子採取的展覽策略也真大不同於一般之展覽。連載圖文方式是其一,廣邀親朋好友共奮精進助展獻文是其二。

妙處在於當允諾寫文章者向其索圖參照時,善男子不像昔日之攝影者,即刻提供大作讓人欣賞評比一番好作準備;善男子藉此機會忽然幻化大玩變身遊戲,原本不怎麼科技現代者轉身變成網路青年,要人自行上網進入存照檔案處,隔空傳送觀覽。

雖說有但書,若想看照片,「照片」也可至善男子處佐酒下眼。習於縱身網路大海者,善男子的吩咐是再尋常也不過的事,進出圖庫下載傳送這些網上活動事務,就像日常呼吸般不用多想順手就作。然而對一位不熟悉網路玩意者,善男子的指令魔力幾就是一種詛咒。三番兩頭左搗右弄就是敲不開門,收不到信,好不容易螢幕上閃出一個信封圖樣,它就是膠合得死緊不理睬。

這樣子努力數日之後,放下老臉認了,也不好再求人幫忙,回頭去電善男子,他倒先聲奪人,直怪對方電腦出問題,逼他快遞大作好上手翻閱,可惜善男子魯鈍一如往常,堅持網交不改舊志。結論,沒看到善男子美作之前,被逼得學會收(至今還不會發)電子信;本是件不好說的事,但至少不是壞事,報上不是經常報導,年老上進七老八十歲翁婆學得一手網路絕技傳為美談?

反正,最後總算收到,也看了圖片,不好說是照片。因為,打開圖片檔,面對螢幕上逐一列排郵票大小的圖樣,突然間,往日舊習陳年回憶跳出來,「這是照片嗎?」。

昔日在國外重要攝影收藏中心,戴著白手套心懷戒慎恐懼翻閱大師原作,輕執紙張四端的指尖微顫撫感毫米肌膚,隨後就在屏息心悸中展開觀望之旅,更像舞蹈,眼前景像在指尖白翼,先是形色兼具挑撩驚嘆欣喜心緒,然後,然後,經常等待(有意或無意)奇蹟片刻,白翼輕撫會將所見事物逐漸溶解,離形,靄靄淡淡灰銀麟光浮游黑沉大海波浪,宛如曾被人歌誦禮讚的天目茶碗陰蘙茶湯中暗暗閃爍幽幽光茫。

那真是種難以形容的喜樂經驗,迷離中灰濛銀光總好似含藏紅綠螢光,回映夕照那不得見、不復在的負片居所,暗室。彷彿,眼下的紙張又重返出生地浸浴在生命之池重生,翻飛指翼模擬重複撩撥世界誕生顯現的動作。召喚再生。暗室禮讚。

「這是照片嗎?」,閃爍的液晶螢幕堅拒任何形式的接觸,而程式先決的硬性排列規定,更強制人一定要依照這些步驟才能觀覽圖片,此種被動方式的看展,除了沒被槍押在頭上之外,其實跟遠距參觀那被保護在防彈透明玻璃後面的微笑女人沒有太大差別。不能拿在手上已夠令人挫敗,還要照規定取出、點閱、拉出、 放大、縮小、左鍵右鍵、點一下點兩下、移滑鼠等等做一堆跟攝影無關的事,可想而知,不抓狂已是萬幸。

再退一步想,如果經過這麼一番痛苦努力學習之後能夠得到更佳品質的照片觀賞,那當然值得,可是稍具常識者皆知,目前再怎麼樣高階顯像器,不論多高的dpi,多密的掃描線都無法和傳統銀粒子顯像的解像程度相比。所以,不用幻想能從螢幕上得到多好的灰銀,一般之灰階在顯像器上都已被參數平均化出近似值。

而這也是目前甚多攝影者面對數位化的疑惑困境,究竟是先跳進購置高畫數單眼數位相機,還是折衷方式的拿傳統相機拍照,再用專業掃描器解析數化儲存。不論是前者或後者,最後全都要面對各種各類程式語言,從儲存格式到影像處理。全然不同的世界,除了橫梗在螢幕上閃爍不定的影像畫面讓人挫敗之外,我們也渙生抗阻,抵死不認它(們)是照片。確實也不是。先前刊登在雜誌上的圖片印象,記憶猶新,和螢幕所見,怎能相提並論?

回到善男子的角色,攝影者、書寫者、展覽者、誘惑者,還有,更為重要的,供養人。經過為時不算短的反複點閱五十張圖片,每每心中總有個很詭異的景象揮之不去;明明視窗上呈顯的是八零年代的紐約,上城、下城、車站、摩天大樓,過客與工人,也有一二遠行(新墨西哥、台灣)即景,分割構圖空間極見巧思,拍攝者遺留在彼處的懷舊情調也依稀會引起共感,甚至偶爾還錯將螢幕視窗當為車窗、機艙窗口,搖擺過之,這些都除不去一種怪念頭,眼前所見頗像敦煌洞窟壁畫,管窺畫幅總會看到畫面邊角一二屈膝奉獻上禮的供養人、贊助者,善男(女)虔誠向佛;善男子惜藏多年記憶瑰寶,某日緣起突發善心佈施萬象以享眾生、常跪視窗下獻禮無餘,就待眾生齊聚三界會所禮像膜拜,資摘錄善男子嘉言以為後人銘記:

「為何只有這段時期照片?」「因為我只在那段時期拍照。」
「為何?」「因為我討厭進暗房。」
「為何選在此時開展?」「因為,不再有人會拍照,不懂照相。」
「可否明說。」「構圖,好的構圖,無他。看,我的空間,我的角度,我的影子,多好。」
「有否未展之作?」「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