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
「虛」──道與人的本真之性
列子,名禦寇,是先秦道家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重要人物。他大約生活於春秋末戰國初,一生多方問道,孜孜求教於關尹子、壺丘子、老商氏等,終得悟道。據《莊子》的描繪,列子能禦風而行,表現出一副瀟灑飄逸的真人形象。
列子其人其書
列子(公元前四五○~前三七五年),名禦寇,春秋末戰國初期人。由前人徵引的資料看,列子應該生活在莊子之前,大致與老子同處一個時代。作為先秦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道家人物,列子雖然家境貧寒,卻追求清靜無為境界,據說於鄭國市井中居住四十餘年竟不為人所知。列子一生多方問道,孜孜求教於關尹子、壺丘子、老商氏等,終得悟道。據《莊子》書中的描繪,列子能禦風而行,每次「飛行」外出,差不多要十五天才返回。《莊子》的描述雖然具有寓言性質,但卻表現了列子瀟灑飄逸的真人氣質。
據前人記載,列禦寇撰有《列子》一書。長期以來,學者圍繞《列子》一書的作者、思想歸屬問題爭論不休。正如其他許多先秦典籍一樣,《列子》也曾經被劃入偽書之列。不過,該書在漢代歸屬道家則可以肯定,因為《漢書‧藝文志》著錄的《列子》八篇即入道家之類,班固於注中稱之「先莊子,《莊子》稱之」。近有許抗生、胡家聰諸學者重新考證,指出《列子》一書「基本上是一部先秦道家典籍,基本上保存了列子及其後學的思想」。我們以為,這個結論是可信的。
《列子》在漢代已流布。唐朝初期,皇帝尊崇道教,列禦寇受封「沖虛真人」,而《列子》一書則被奉為《沖虛真經》。現存《列子》的重要注本有:晉代張湛注的《沖虛至德真經》八卷,收入《四部叢刊》、《諸子集成》等叢書中;唐代殷敬順撰、宋代陳景元補遺的《沖虛至德真經釋文》二卷,收入《正統道藏》以及《叢書集成初編》中;金代高守元撰《沖虛至德真經四解》二十卷,收入《正統道藏》中;清代盧文弨撰《列子張湛注校正》一卷,收入《抱經堂叢書》中。另有今人楊伯峻先生所注的《列子集釋》,由中華書局於一九七九年出版,收入《新編諸子集成》中,是目前較為完備的校勘本和集釋本,可供參考。
以虛為貴
眾所周知,老子開創的有關「道」、「物」關係的哲學論題,是道家乃至整個中國哲學內在聯繫的一條主線,《列子》一書對「道」的問題同樣有許多深刻的論述。該書〈仲尼〉篇謂:「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作者強調「道」是宇宙萬物化生的本體。但是,在《列子》看來,「道」又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仲尼〉篇稱:「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又稱:「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照此等說法,所謂「道」乃是恍惚不定、難於用感官和理性來把握的,惟有心靈默契、境界高深的人能夠於直覺中感悟「道」的存在。
怎樣才能感悟「道」呢?《列子》認為應該以「虛」為要領,後人將其思想概括為「貴虛」二字,例如《尸子》與《呂氏春秋》等書都有類似的說法。在一般人看來,所謂「貴虛」大概是「以虛為貴」,但列子自己卻別有一番解釋。《列子‧天瑞》篇有一段對話稱:「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無貴也。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這段話的深層意蘊就是強調由靜而「虛」。所謂「虛」就是排除自貴心,摒棄名利的羈絆,這看似無所作為,但卻能「得其居矣」,即讓生命處於一種本真的和諧狀態。如果說在人性中蘊涵了道性,那麼「虛」就是道與人通的本真之性。列子之所以強調「虛」,是因為茫茫宇宙是「中虛」的,所以萬物因之而生。人秉承的天性本來是淳樸的,但由於名利等後天因素的干擾,人性逐漸失去本真,這對於生命健康而言是不利的。為了使自己恢復本真之性,列子提出了以「虛」為要的修持法門。
在〈黃帝篇〉中,列子以寓言故事表徵虛靜養生與無為治國的基本精神。該篇描述,黃帝在位十五年,因為受到四方擁戴而高興不已,於是開始娛樂耳目,弄得皮膚乾枯晦暗;再過十五年,由於憂慮天下之不治,黃帝「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致使自身身體健康每況愈下,皮膚更加黯淡無光,而百姓的生活也遭到許多干擾,不能平靜。這時,黃帝深有感觸的說自己過錯太大了,於是放下萬機,捨棄宮寢,撤離侍衛,解下鐘懸,減少廚膳,然後退而閒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所謂「齋心」,也就是排除各種雜念,使心靈潔淨無所染著;所謂「服形」,也就是保養形體。至於「三月不親政事」並非是荒政行為,而是改變事必躬親的做法,讓社會政治與百姓的日常生活都處於自然而然的狀態。從養生治國的立場看,不論是「齋心服形」還是「不親政事」都體現了「虛」的精神,如果說「齋心」是一種自我心靈的潔淨純化過程,那麼「不親政事」則是擺脫君主對政治生活的干預,這同樣具有「虛」的品行。
按照「虛」的精神來修養有什麼好處呢?《列子‧黃帝》篇用一個夢的故事來說明。該篇說,黃帝退居閒庭之後夢見自己遊於華胥氏之國,這個國度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離黃帝當時所管轄的範圍有幾千萬里,是舟車腳力都不能到達的地方。黃帝在夢遊中瞭解到,這個國度沒有什麼將帥首長,一切行動只是自然而已;國中的人民沒有什麼嗜欲,只是自然而然地生活,他們不貪生,也不怕死,不知道如何親己,也不知道如何疏物,沒有愛憎,沒有背逆,沒有利害關係。由於徹底擺脫情感、利害的羈絆,華胥氏之國民無所畏懼,從而呈現出人本有的巨大潛能,入水不會溺死,入火也不感覺熱,甚至用刀斧來砍都不會受傷,用指頭戳脊樑骨也沒有痛癢,在空中飛行好像踩在地上那樣實在,於懸浮狀態下就寢好像躺在床中,雲霧不會遮蔽視力,雷霆無法擾亂聽覺,美惡不能侵擾心靈的平靜,山谷不能阻擋前進的腳步。黃帝醒來,悵然有所領悟,馬上召集天老、力牧、還有太山稽三位賢相暢談夢中悟道的情景。經過如此夢境,黃帝終於明白「至道不可以情求」的哲理。於是按照華胥之夢所徹悟的虛無自然法則來修身與治國,二十八年之後天下大治。《列子‧黃帝》篇所描述的這個夢事雖然離奇,但卻表現了道家返璞歸真的人生境界和社會理想。歸根結柢,這仍是《列子》以「虛」為道性的思想反映。
恆道
《列子》以「虛」為道的精神旨趣,並非引導人們無所事事,更不是消極應物,而是透過藝術手法,力圖消除對立和紛爭,破除人為的巧詐言行修飾。如果我們仔細琢磨《列子》的文本,就會看出在崇尚虛靜的字裡行間貫注著「恆道」理念,表現出積極的人生態度,例如愚公移山的故事就頗有情趣。〈湯問〉篇記載,古時候的中國有兩座大山,即太行山和王屋山,約有七百里的範圍,萬仞之高,這兩座大山坐落於冀州之南,河陽之北。那時,北山有個老者稱作愚公,年屆九十,他的家面北而居,出入很不方便,於是召集全體家庭成員共謀大計。愚公對子孫們說:「我與你們一起頃力夷平山險,讓道路暢通豫南,到達漢陰,如何?」愚公說罷,子孫們你一言我一語,都表示贊同,惟有愚公的妻子「獻疑」說:「以君之力,曾不能捐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子孫們七嘴八舌的回應說,那就投到渤海之尾、隱土之北吧!於是,愚公率領一家老小每日挖山不止。愚公的鄰居京城氏孀妻有個遺腹子,剛剛長出牙齒來,走路搖搖晃晃的,也來幫忙。他們寒來暑往,堅持不懈。住在河曲的老者智叟笑著對愚公說:「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愚公嘆了一口長氣,然後說:「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智叟聽了之後沒有答應,愚公依然每天挖山不止。據說操蛇之神知道這件事,害怕得不得了,連忙向天帝報告。天帝被愚公的精神感動了,就派誇娥氏的兩個兒子來背山,分別將太行山、王屋山於東、南兩處。
愚公移山的故事見載於《列子‧湯問》篇。故事情節雖然並不複雜,但其思想卻是相當深刻的。首先,故事表徵了「道」的永恆性。倘若聯繫其他篇章,即可看出,《列子》不但繼承了《道德經》關於「恆道」的思想,而且從過程論的角度予以發揮;〈天瑞〉篇在論及陰陽的時候分別以「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來指稱天地化生的不同階段。最後,作者又以「一」到「九」的數字象徵大道循環往復的運動。而愚公移山故事中子子孫孫無窮盡的意象實際上可以看作大道永恆而生生不息精神的寄託。其次,故事表達了道家的「抱一」觀念。這種觀念肇端於老子《道德經》,並且被《列子》、《莊子》以及後來幾乎所有的道家著作所繼承和詮釋。道家講的「一」乃是基於「道」的整體性、永恆性、化生性而提出的重要概念,體現了哲學的高度抽象。《道德經》稱「道生一」,又說「聖人抱一為天下式」。引伸到社會人生方面來,「抱一」即表現為行事持之以恆、具有堅定信念。愚公雖然年紀很大,但卻堅信可以搬走兩座大山,並且率領子孫挖山不止,這可以說是以實際行動履行了道家的「抱一」精神。這種精神在今天看來依然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值得我們深思。
精妙筆法與深遠影響
《列子》不但思想深刻,而且文筆生動,讀起來耐人尋味。該書八篇的每一篇均由多個寓言故事組成,這些寓言故事有人物、有情節,構思奇特新穎,想像力極為豐富,如〈黃帝〉、〈湯問〉篇裡描繪仙界奇景和至人、神人的靈異故事,〈周穆王〉篇記述穆王西遊崑崙山,與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事,都為後來修道成仙活動提供了思想源頭依據。在人物塑造方面,書中透過調動多種手法,成功塑造了許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其行文風格以簡潔、深邃見稱,頗有先秦古樸之風,可說是上乘之作。不僅如此,《列子》一書寓道於事,大量運用寓言故事進行說理,例如書中〈天瑞篇〉記載的「杞人憂天」故事,就頗為生動有趣。傳說春秋戰國時期的杞國有一個人聽說天是由氣體形成的,而日月星辰就漂浮其中,他非常擔心天下來之後自己無處躲藏,於是整日憂心忡忡,茶飯不思。作者借助此類寓言故事,頗為傳神的諷刺了那些眼界狹窄、沒有膽識的行為。再如「鷗鷺忘機」也頗富情趣。《列子‧黃帝》稱:「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其中所謂「漚鳥」即「鷗鳥」。故事告訴人們,沒有巧詐之心,異類也可以親近;倘若產生了機巧的企圖,那就事與願違。後人把這個故事概括為「鷗鷺忘機」的成語,比喻淡泊隱居,不以世事為懷。唐代詩人李商隱《贈田叟》有「鷗鳥忘機翻浹洽,交親得路昧平生」之句,而宋代著名詞人辛棄疾的《水調歌頭》也有「謫仙人,鷗鳥伴,兩忘機」之詠歎,都是以《列子》「鷗鷺忘機」寓言為典的。
正如《老子》、《莊子》一樣,《列子》一書在歷史上也產生了深遠而廣泛的影響。書中所記載的諸多掌故、寓言,諸如「樂天知命」、「歧路亡羊」、「華氏病忘」、「
知命安時」等,由於其形象鮮明,寓義深刻,至今流傳不絕。(林俊雄、詹石窗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