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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t and Books 網路與書 No.8《一個人 Alone》
Part 4在狀態上 By Definition
  推開紅漆門—一個人的人生面具/劉永毅

我一心依書本打造異性應該會傾心的「漢子」形象,原來,人家並不要;而人家要什麼,自己也根本搞不清楚。我因此而漸悟大道:不要問你自己想要怎樣,而要問人家想要你怎樣。

所謂一竅通,百竅通,我從此領悟「社會化」兩大訣竅─就是「在什麼情況下做什麼事」和「對什麼人說什麼話」。前者如在大家車子都開六十公里時,你要飆一百公里,九成九被照相;或在綠營的場子大喊「連宋凍蒜!」皆是。總之,白癡無礙,最大忌是「白目」。

「見機行事」雖然機靈,畢竟被動,比不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動出擊。「對什麼人說什麼話」成為我日後職業生涯上無往不利的利器之一;例如,進得藍軍搖藍旗,身入綠營戴扁帽,看到美眉聊星座,遇見夫人讚美麗……等等,大抵皆如是。

記得我在海外擔任中文報的記者時,主跑統、獨兩大陣營新聞。當我在和獨派的台灣同鄉搏感情時,盡量都以不太「輪轉」的台語交關;而和統派人士一起時,「外省第二代」的氣質自然表露而出,而在採訪美國當地人士時,當然一口英語。不如此,他們聽不懂,或聽不下去也。鄉音一出,大家親切感油然而生,效果之大,是我在研究所唸「傳播理論」時所沒想到的。

我像是武俠小說中的易容高手,兜裡一堆人皮面具,看到誰就換一張,換臉換立場,可比衛大將軍的青銅鬼面好用太多啦!

不過,「隨機應變,見風轉舵」行走江湖,也不是沒栽過跟斗,主要是風向已變,而自己卻茫然不知。記得我數年前自美返台,參與台灣經濟起飛時,卻對解嚴後的台灣已距我一去十數載前封閉保守的故鄉相去甚遠,渾然而不知。

記得一次聚會中,我謹遵美式禮儀,向隔鄰女子大加讚美,讚她人俏衣美時,對方不但未遵禮答謝,反以一連串奇怪的疑問語氣「是嗎?」相應。我尚未看出端倪,還一再加碼,全沒注意到她身旁一中性打扮女子眼中的怒火。

聚會結束未久,新老闆電話已追蹤而至,似有難言之隱,經我一再追詢,原來對方一狀告上老闆:「你怎麼從美國找來個色狼?」我雖好色,但向來深藏不露,忽然被載上「色狼」帽子,不免惶恐。仔細一問,原來我讚美錯人了,對方不但是女性主義者,且是女同志;當我在善盡紳士之禮時,一旁的假男人早就怒火中燒,視我的美式社交語言為性騷擾。聽完我解釋,老闆大笑掛電話,第二天此一笑話已傳遍公司。

經此一役,我雖份外小心,但畢竟人粗性率,不諳風向。去找工作時,不知道台灣表面崇洋,其實還是很注重傳統「謙虛」的美德。我把自己的中英文履歷寫的花團錦簇,輔以美式作風的大言不慚,並時時露出信心十足的表情及友好的笑容,自忖新工作捨我其誰,誰知一去石沉大海。後來輾轉聽說,對方的老闆提醒對我口試的主管:「這個人資歷太好了吧!」遂告作罷。

隔行如隔山,風向也不盡相同。記得我從公關業「轉換跑道」至某一文化產業服務的第一天,為表尊重,依例西裝革履,脖子上綁領帶,居然成為全公司的焦點。初時以為自己英姿煥發,好不得意,直到長官中午來視察時,當面提示:「你怎麼穿得像sales一樣!」我才馬上見風轉舵,拔領帶、脫外套,挽起袖子,弄亂頭髮,換上了「文化人」的人皮面具。

我知道他們想看什麼,而我也給他們想看的,雖然那並不是我真正的自己。

古諺說:「進得羅馬,要像羅馬人。」自返台定居後,一洗洋膻,努力學習台灣新事務─星座命相、夜店酒吧、紅酒威士忌、政治亂講、貧富不均、唬爛膨風、背叛與被背叛、性靈與生命、簡單即美、忠於自己……不斷地戴面具與脫面具,頻率快過以遙控器轉換電視頻道。

不過,一個人總會走到自己該走的路上。

就像武俠小說中易容高手的宿命,一定是被人識破手腳。人皮面具再精巧,怎能抵得過本來面目。

或許是心疲手軟,或者心情微近中年,多歷世事後恍然大悟─這世上原多聰明而又有見地的人,不管我給他們看什麼,他們看進去的,還是他們想看的樣子。既然自以為地「乾坤大挪移」其實不過是在一個小圈子裡騰移挪動,明眼人看得發笑,倒不如老老實實地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順性而為,省了人家麻煩。

日前,沿家門口人行道蜿蜒而下,見一中年男子端坐樟樹下烹茶,邀過往鄰居飲茶小坐閒聊,隨興坐下,該男子客氣奉茶,殷殷垂詢:「先生,你是在做什麼的?」簡單一問,卻牽動萬念,瞬間隨生隨滅,答曰:「我啊,在家吃自己。」

歸家,靜坐燈下,悄然而思。這一次,我不再害怕,承認自己還是那個白衫藍褲,正要推開紅漆門的小男孩。

(本文作者為文字工作者)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