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多年的時間，對於想像中的「別人會怎麼看我？」，始終有著一股深深地，莫明地焦慮。

奇怪的是，這種「焦慮」好像天生就有選擇性，專門為了異性而設，對於老師、父母、兄長、甚至同性的朋友怎麼看我，反而倒沒那麼在意。我記得，小學時代同桌而坐一位名叫潘雅雯的可愛小女生，生得嬌小白皙，像一塊小小溫潤的白玉，令黧黑調皮的我首次有了傾慕之心。

有一次，我提出到她家去看書的建議，她欣然答應，約了一個假日。那天天氣微涼，還下著小雨，但我根本不覺得冷，一把傘也拿來當寶劍對著空氣砍砍殺殺，快步沿著眷村邊緣一條長長的小路，來到飛行官宿舍區。她爸爸是飛行員，住的宿舍也是比較高級的獨立式洋房，渾不似我家的破舊狹小。

站在漆亮的紅門前，正想掂腳撳鈴，我卻猶豫了─在亮得像鏡子的漆門上，我看到一個穿著破汗衫、藍色四角大內褲、面貌黑得看不清，手裡拿著一把破傘的小男孩。隔著庭院和窗戶，我從門縫裡看到氣質高雅的雅雯媽媽，和穿著漂亮洋裝，如小白玉般的雅雯……。

天氣好像一下變得更冷了，雨也漸漸大了起來，我撐起舊黑傘，慢慢地走回家。第二天，小同伴向我抱怨：「你不是昨天要來我家看書的嗎？怎麼沒來？」我緊閉著嘴，什麼也沒說。

學期結束，潘雅雯隨著父親調職而轉學，從此再也未見過她。

在我成長的年代，「中美合作」麵粉袋改裝的內衣褲雖已退流行，上白下藍的內衣褲裝其實是眷村男孩上學制服之外的普遍外出服，在村中社交從來不是問題，但在紅漆門前的退卻，卻與啟蒙時讀的書有關。

從小喜讀雜書，小學時更迷上了武俠小說和鄉野傳奇，行有餘力，還偷偷K瓊瑤。交相影響下，產生了影響我一生對性別的刻板形象。這形象，包括男生得兼具楚留香的瀟灑、李尋歡的落拓與癡情、陸小鳳的機智與幽默（當時金庸小說在台被禁，古龍卻大行其道，當然金庸解禁後，我的名單上又加上令狐沖、楊過等），再加上司馬中原筆下關東山「關八爺」落拓風沙的蒼涼。

鄉下小孩要演出瀟灑人物，有實質上的困難，模仿的對象只好依次遞減，最後只好勉勵自己，做不成盜帥或小李探花，至少得像「關八爺」一樣，做個一襲長杉，講情重義，濟弱扶傾的漢子。

至於女生該是什麼樣子？《紅樓夢》的三十六正副金釵各壞鬼胎，囉哩囉嗦，那比得上瓊瑤筆下溫柔、多情、纖細、慧黠、才華橫溢…總之脫不了「善良」且令人心裡柔情流淌的可愛女生。小學生沒見識，瓊瑤竟然打敗了曹雪芹。

有了這樣的「領悟」，初中時偷偷喜歡上一個白白、瘦瘦、眼睛大大、會填詞賦詩寫文章的高中大姐姐。除了表明自己對「文學」的熱愛，我開始對自己外表的「漢子氣慨」擔心起來。尤其讓我最不滿意的是自己線條平滑而無肌肉賁起、青筋暴露的手臂，我偷偷地省下早餐錢，到體育用品店買了專練腕力的握腕器，放在書包裡，沒事就伸手進書包捏來捏去練腕力。

雖然手腕上練就兩條青筋暴起的靜脈血管，但高中姐姐並未沒注意到我的男子氣慨，還是把我當做小毛頭一樣地述說著她心目中具有憂鬱氣質的理想男子。憂鬱？沒錯！關八爺不是也很憂鬱嗎！

像追著自己尾巴打轉的小狗，我追求著她眼中的男人形象。青春期的努力自我形塑，我成為一個兩手青筋賁起，有著陰鬱氣質，渴望得到女子垂青的少年。

我並不能說這樣的結果全無好處，至少爆起的靜脈在打針時很方便，不怕找不到血管；但陰鬱的氣質卻全無用處，不但未能吸引有氣質的女生，同學們更奇怪我老是雙眼半睜半閉，看來「一付想睡覺的樣子」，而不了解我的苦心。畢竟，誰看過兩眼圓睜、精光四射的憂鬱小生。

多年來體會、揣摩「蒼涼」「憂鬱」的努力，終於在上大學時開花結果。大學新生訓練時，全班同學在猜「誰是重考生」的猜謎遊戲時，除了一位穿著西裝，留著阿扁式西裝頭，一看就像歐吉桑的同學外，大家居然一致公認我是當過兵，靠加分考上的重考生。「誰叫你看起來這麼老氣！」一位看起來像國中生的女同學不客氣地做結論。

滿腹悲憤的我，想起漢朝大將軍衛青的故事。據說衛青貌如美婦人，故領兵和匈奴交鋒時，他會戴上一個以青銅製的獠牙鬼怪面具，以收震懾之功的故事。原來幾年下來，我替自己戴上了一個面具。難怪不管是坐公車或火車，身邊的空位從來沒坐過漂亮的女生，老是來一些膽大過人的歐巴桑。

證明自己的形象塑造顯然不成功後，我從此放手讓對我有興趣的女子來發揮創意。不得不承認，即使女子們並非都是創意十足，至少不脫中庸之道，於是「流氣」（瀟灑？）、「油氣」（風趣？）、「老氣」（憂鬱？）…的種種怪異組合一變而為平易近人的中產階級風。有一天，當我為一位老教授倒茶時，他注視我片刻，居然有感而發，對全班同學說：「XXX最近變漂亮了！」一時之間，我不禁百感交集，又驚又喜，渾忘了其中暗含的對比之意。n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