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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宅的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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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宅的演變

人與環境之間一直存在著一個頗富意義的關係,而住居即是該關係的呈現,人透過認同,尋找一種歸屬。

文•圖—徐明松

若以一個更寬廣、本質的角度來看住所(to dwell)這個詞,可看出人如何去完成他們生存在天地之間、由生到死的流浪之路。無論何處,流浪始終保有其居住的本質,只因我們立足於天地之間、生死之間、快樂與痛苦之間……。如果我們說這個多樣性存在於世界,那麼這個世界就是一棟有人居住的房子。然而這單一的房子,包括村莊與都市,都是建築作品,各自在其內部與四周集結成多樣狀態。建築群使大地成為一個接近人的居住地景,同時,在穹蒼的寬闊空間下,安置了親近的鄰里性住所。
——諾伯休茲〈住所的概念〉,1984


建築學者諾伯休茲(Christian Norberg- Schulz)以現象學的敘述寬廣地定義了住所的概念,當然這裡談的並不是住宅,而是「家」的廣義概念,這裡的家,指涉的是人類如何定居在這個世界上,如何定居在一個有場所感的土地上。人與環境之間一直存在著一個頗富意義的關係,而住居即是該關係的呈現,人透過認同,尋找一種歸屬,當人定居,發現自我,他的「在世存有」(being in the world)才被確定,藉由一種有認同感的形式而確定。建築其實就是此一住居行為產生的形式,其中又以住宅成為人類建築活動的主體。

從歷史的角度看,東西方住宅的演變各有其清楚的文化脈絡,但在工業革命以後,世界似乎以飛快的速度完成了住宅面貌的融合,雖然是西方人發明形式、引領潮流,但是東方人也不遑多讓,追趕於後。總之,十九世紀的住宅問題逐漸超越形式層面,而進入到都市層面,因為人口的集中使新的集居方式因應而生,各式各樣不同新類型住宅如高層公寓、連棟透天、獨棟別墅等陸續出現,其中涉及的是住宅建築與土地/自然的關係,但也牽涉一個極端複雜的空間權力關係,住宅不再只是單純的社會議題,也是政治與經濟的議題。如今加上資訊的傳播、技術的普同,讓原有各文化的自明性(identity)變得模糊難辨。儘管如此,從文化的層面來說(如果地球沒被那些嗜血的人類所毀滅的話),我們還是可以很樂觀地認為只要時間足夠,終究不同的文化還是會找到屬於適合自己的形式。

一切從遮風避雨開始
從目前的考古資料顯示,最早的住宅出現在新石器時代,此時的住宅充其量只不過是遮風避雨的窩棚,不論東西方都無甚大區別。大底上僅是分隔出一個屬於自己家庭的空間,再用泥土或蘆葦築起四周牆身,加上屋頂,便成住房。劉天華教授在他的《中西建築藝術比較》一書中的住宅比較提到:「西方考古學家在埃及西北方四十公里處,發現新石器時期的兩種早期住宅,一種以木材為牆基,上面用木構架和蘆葦編牆;另一種以卵石為牆基,上面用土坯建造。這兩種形式跟中國古代的穴居、巢居頗為相似」。瑞士東邊山區阿爾卑斯山麓上有許多以石造為基座,上半段則以木構造覆之的儲藏用小屋,就類似這種史前建築。林會承教授在他的《先秦時期中國居住建築》一書中也指出,「新時器時代早期住屋初成時,基本上是為了遮風避雨、防止蟲獸的侵擾,住屋的空間形式均簡單,這種求安全、生存,是營建的主要意義」。

顯然地,在住宅的史前史這一段,無論東西方都可辨認出住宅作為避難空間的意圖,形式簡單,室內空間還未做功能上的細膩區分,不過牆(無論是穴居的頂或築牆式的牆)確實是隔絕與保護的重要元素。隨後這簡單的穴居或半穴居功能也漸趨複雜,「在稍晚的半坡及少數的地穴居址的牆壁內或居住面下,發現了人頭骨……,它的確實成因尚不明瞭,但是很可能是築屋時原始宗教儀式用的牲品」。按林會承教授的敘述,我們可以察覺,相對於其他動物,人類似乎對死亡後的安葬開始感興趣,開始只是在居住空間周圍的死亡儀式,逐漸發展到集中安葬,也就是後來墓地、聖祠的出現,明顯看出人類群聚後對死亡現象的虔敬與恐懼。

從重防禦到追求身分表徵
西方居住空間經歷古希臘,到古羅馬時期,有較大的飛躍,城市中除了富裕階級的庭院式住宅外,還出現了滿足一般平民生活需要的多層公寓式住宅,而城郊則有富人休息消遣的別墅式住宅。譬如說我們在龐貝古城發現一種內聚型的「合院式」住宅,裡面有屋頂往內傾斜的廊道式內庭,名叫「阿特里安」(Atrium),可為正方形或長方形,中庭內有一方與天空開口等大的水池,在中庭軸線兩側,有門者為臥室,無門者,一為餐廳,一為廚房(房內供奉灶神);面向中庭,與入口玄關相對的空間為「塔布里魯」(Tablinum),它是象徵權威的族長辦公室,另外住宅的沿街面為商店,可能出租,也可能自己經營,商店與住家有各自獨立的出入口,互不相通。當然這種住商合一的官邸式住宅,在征戰、混亂的中世紀全面式微,再加上天主教的經院哲學也不重視俗世生活,更別談商業活動,因此一直要到十五世紀,城市經濟活絡一段時間後,這類住宅在義大利許多城邦國家才重新恢復。之後在文藝復興及巴洛克建築我們看到該類型建築的精彩詮釋,從梅迪契家族的石砌官邸到帕拉底歐(Andrea Palladio)炫耀式的圓形別莊,住宅由著重防禦功能轉而追求表現,住宅愈來愈成為身分表徵的工具,逐漸脫離單純的需求功能。

對稱有序的中國院落式住宅
與西方住宅相比,中國古代住宅建築的風格比較統一。劉天華教授認為中原大部分地區,無論城鎮或鄉村,住宅大多採用木構架承重的單層坡頂房屋,房屋彼此相連,圍成獨特的起居院落。根據近年商代民居建築的考古挖掘,發現早在奴隸社會初期,依照南北軸線排列的院落式住宅已經存在,到了周朝初期,已經形成了四合院的住宅形式。在陜西發現的建築遺跡證明了在公元前十一世紀,中國已有前後兩進的四合院住房,大廳排列在院子中軸線上,兩廂是一連串的小房間,主次分明。牆以夯土築成,外部用石灰細砂及黃土混合抹面,屋頂局部採用蓋瓦,院子有陶製的排水管和卵石砌的下水道設施。春秋時期士大夫的住房更臻完善,中軸線上設有門與堂,大門兩側為門塾,門內為庭院,院內有測日影的碑,正上方為堂,是會見賓客、舉行儀典的地方,堂左右為廂,堂後有室,為休息之處。這樣的隔局,體現了中國社會內外、上下、賓主分明、先後有別的「禮制」思想,而門、堂分立,就成為中國建築的主要特色。門、堂之間藉著牆或輔助建築構成一個個的庭院,將封閉的露天空間變成廳堂等室內空間的有機延伸,方便生活起居。周代之後,門堂之制這個「禮」被納入儒家學說之中,對封建社會的建築藝術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這也是對稱有序的院落式住宅在中國沿用數千年的主要原因。

從平面形式來看,中國古代門堂分立的四合院似乎與古希臘、羅馬的圍柱式庭院住宅十分相似,但實際上設計理念卻有很大的差異。西方住宅的庭院主要是為了解決通風、採光問題,所以房間、餐廳、甚至作坊都圍繞院子而設;中國住宅是依據門堂分立構思,堂是房間的主體,門是一種標誌,是軸線上建築序列的起首,頭和體之間要有一個過渡,也可以是抽象的過渡。因此中國合院式住宅顯得較為儀式性,有種不可逾越的氛圍。不少早期四合院在門與堂之間只用牆垣圍閉,房間不敷使用時再在東西圍牆增建兩廂,說明了中國住宅的院子並非完全為了實用。另外,西方住宅為了充分利用庭院空間,常常圍繞院子增建層樓,以增加使用面積;中國則為遵循門堂之禮,將所有住房都依序排列在中軸線上,這與西方住宅為了求取最大使用面積,向上發展成行列式的多層公寓做法,是截然不同的。

尋找新的居住語彙
十九世紀上半葉,住宅由於工業革命帶來的多項革新開始產生急遽變化,先是營建技術的改變,從承重牆到鋼筋混凝土,讓牆不再是隔絕外在世界的枷鎖,而是一個隨時可移除或由玻璃取而代之的介殼,頓時輕盈取代了厚重。無論中西,古典的平面類型由於營建技術與居住方式的改變而不得不改變,住宅內部也開始百科式地作了功能細分:客廳(living room)、餐廳、廚房、臥房、浴室與工作間(或工作陽台),甚而還有稍具私密性的起居室(sitting room)。像西方建築師柯比意就對住宅類型的現代化著力很深,譬如說如何工業化住宅,提供更經濟的住宅解決中低收入的社會問題,或者是如何在集合住宅內安置大自然及解決私密性。我們就以私密性為例說明,柯比意解決家庭內每一個成員的隱私空間的方法是:樓中樓與縱深平面(以馬賽公寓為例)。藉由樓中樓可以將動態(客廳、餐廳、廚房)與靜態空間(主臥與小孩房)分開,而縱深平面自然可以解決父母親與子女各自擁有獨立空間的需求。

而另外一位東方建築師安藤忠雄則努力在住宅空間中尋找東方感,譬如說他1976年完成的傳統街屋式的住吉長屋,引發出新的議題。相對於其前期的作品,看似相同的拉長矩形體,也是左右對稱,以橋廊封閉中庭並聯結前後,不過這回中庭是拿掉頂蓋的開放性天井(西方機能主義觀念,是進入室內就全部為遮蔽的室內空間),因此我們看到一種毫無表情的極簡語言,接近巨石結構(trilitico)的語法形式,或者可以解釋為神社前鳥居的隱喻抽象演化。住吉長屋的內部隱藏著不願退讓的偽善——中庭接收光線、風和水,享受片段自然的反機能主義姿態。幾近一種儀式行為,或許反機能主義還不足以說明,倒不如說是回到東方傳統的街屋經驗。傳統長條街屋空間的進落:切分均勻與內外不分,蘊涵著時間流動的效應,這在西方是不常見的空間經驗,因此安藤試著剝除先前其他住宅過多的語言干擾,重返傳統。因此住吉長屋是安藤忠雄結合東西方的嘗試,將來自當代西方「新傳統」的基礎做為他「新技術」操作的厚實架構,歷史傳統則以自然體驗的方式,逐漸滲入該架構的骨髓。

近幾年來台灣的都市發展我們看到住宅問題日益受到重視,宜蘭縣政府推出的宜蘭厝活動就是一種現代民居的努力,儘管活動最終只涉及了都市住宅類型中的微小部分。住宅是所有建築類型中最能表徵文化,也與人類生活最緊密,且影響人類至深的居住盒子。如果能為住宅形式找到出路,不僅改善了都市,也將改善可以識別的文化身分。

本文作者為銘傳大學建築系專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