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選-網路與書No15我窩故我在My
Place
窩的移動——
關於棄絕也關於拾獲
搬家意味著一個人必須徹底從舊空間消失,無法逃避地將自己的一切抽離,連根拔起,抖一抖,塵歸塵,土歸土。
文—柯裕棻
搬家像是跟自己過不去,也像跟世界過不去,搬家的感覺像跟情人分手那樣萬般不得已,昨是而今非。
搬家的過程是一節很長很長的,惱人的破折號——──長得想讓人另起一段開頭重來。我經常搬家,每一次都兵荒馬亂,明明住在都市裡卻像駐紮邊疆的小兵似的,時間一到就俐落地捲鋪蓋走人,手腳之迅速不比搬家工人差。
一種逃逸狀態
某一次搬家的時候,遇上了陰天,那早晨天光昏暗,我一夜沒睡拚命打包,一邊收拾一邊擔心,萬一下雨了該怎麼搬呢?在無眠的焦慮中,兩個工人比約定的時間稍晚一點,好整以暇地開著小卡車來了,來了也就慢條斯理的搬,我的東西雖然少,他們兩個晃晃蕩蕩,足足搬了一個上午。
東西全搬上卡車之後,我忍不住問他們:「你們今天都沒有其他的家要搬嗎?」
其中一個愣了一下,答說:「沒有。」
一會兒,另一個淡淡地說了:「今天不是好日子。只有妳搬家。」
原來是大凶日,諸事不宜。
此刻雨開始綿綿地下了,搬家工人擦擦汗,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條髒污的粉紅色薄棉被,蓋上我的家當,其中一個從卡車前座掏出黃長壽煙點上,問我:「妳自己怎麼過去新的那邊?」
我說:「我沒有車,坐後面可以嗎?」
抽煙那個說:「下雨了,不嫌棄就跟我們坐前面吧。」說完,俐落地跳上車,隨手拉了我上去。
卡車前座比我想像中寬敞許多,坐三個人綽綽有餘。
開車那個嚼起檳榔,發動車子,我旁邊那個默默抽煙,我倚著車窗吹風,卡車裡放起邱蘭芬的台語歌〈大節女〉,開車的低聲跟著哼。在小雨中,我們搖搖晃晃駛過台北市,上橋,下橋,紅燈,綠燈,左轉,右轉。下一首是〈望你早歸〉,我旁邊這個也跟唱了。為什麼如此蒼茫呢?微雨中的路徑,我聽見後面那些廉價家具吱吱呀呀的聲音。那些是我的,只有那些。
這車子載著幾乎是我人生的全部,就這麼一直開下去也無妨,即使全扔了也無所謂。什麼都不要,這樣活著就好。
又累又倦,我突然有了亡命天涯的況味。
──離開了舊地方,鎖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全部的家當和自己一起在市街裡搖擺穿行的那一刻,是多麼無可名狀的逃逸狀態。
人生階段的影射
搬家的人從屋子的每個角落消失,但是首先他們必須從每個抽屜和櫃子裡把自己揪出來,累累陳曝如舊夢。來路不明的小紙條,失去彈性的橡皮筋,令人心酸的存摺本子,如露亦如電的老情書,不復記憶的日記、相本、筆記冊子,潮濕的光碟片上寫了不明所以的標籤,捲曲的發票上打了不知年月的日期,成疊的帳單記載了荒唐的揮霍,皺成一團的舊衣失去了身體的形貌,躲在櫃子一角什麼也不記得了。
電器用品的線纜千頭萬緒,越理越亂,盡是些蒙塵的糾纏。衛浴用品彷彿忘記了它們的承諾,瓶瓶罐罐的,一瓶比一瓶骯髒潦草。
搬家的那幾天,搬家的人經歷自我的變形和改造,慢慢兒打包整理每一吋地方,慢慢兒抹除自己的痕跡,清除自己的存在。搬家讓人認清現實,面對困境,並且了解自己,明白自己多麼複雜,多麼無頭緒,多麼健忘和疲倦。搬家意味著一個人必須徹底從舊空間消失,無法逃避地將自己的一切抽離,連根拔起,抖一抖,塵歸塵,土歸土。
就在這個棄絕的時刻,人生的殘留物也悄悄從邊緣浮現,不知道該不該扔的信件,不知道該不該留的海報,某一年生日收到的無用小燈,前年聖誕節買的冰箱磁鐵和燭台,某人送的玩偶,某人寫來的賀卡,捨不得丟的美麗餅乾盒子。這些從記憶底層重返的物體展現了驚人的質量,它們又沉又細密,它們有時像無解的謎題,有時又觸類旁通,每一件都影射即將離席而去的人生階段。
自己的房間是人生的空間記憶體,人生的紀錄以物質的型態貯存其中,平時它們沉默不語,不輕易揭露意義,只有在自己的房間即將不得其門而入的時刻,在房間即將失去記憶位置的時候,經過癲狂的拆解、傾倒、掃除、擦拭、分類、摺疊、搬移、綑綁、丟棄,這些物質祕密的存取機制才被啟動了。
一旦這些消逝的記憶一股腦兒湧出,任何細微的空間曲折都成了一道深沉的祕密皺摺,它們蘊涵特殊的意義和事件,已經忘記的某部分經歷與蝸居的習癖和秩序都深藏其內,在棄絕過去的時刻重新被拾獲。
是垃圾還是寶貝
那幾天,從各個空間摺縫嘔吐掏弄出來的物品忽然神色曖昧,它們既像垃圾也像寶貝,像一個若即若離的情人,可以留下也可以拋棄,叫人躊躇再三,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它們宛若女妖羅蕾萊,各自哼唱擾人心弦的調子,即使是一張蠢笨的書桌,也彷彿有了曼妙的舞姿。
搬家的人被整屋子翻箱倒櫃的物品和記憶淹沒,拋棄和拾獲都是一種考驗。可是搬家沒有時間一一檢視或細想,搬家的難題在於必須當下決定,要,或不要。這是亂世顛沛流離的心情,在時空記憶的洪流裡打劫,要扔的絕不可戀棧,要留的也不可耽溺緬懷,留下多少算多少。
在生活物品的魔魅中,只有書和CD是唯心的物質,一個也不能少,井然有序,歸類法則絕不出錯,輕輕瞥一眼就知道內涵與重要性。它們的質地和意義比其他的物品穩定,它們自成一個堅固的抽象宇宙,使搬家者不至迷途於生活物品的意義而沒頂。
然後紙箱子就出現了,這些深黃色、粗糙、笨重、倔強、氣味濃濁而且易破爛的臨時容器,駱駝似的悶聲不響,一個跟著一個,往往承接過多的行李。搬家紙箱體積龐大,平常日子不容易管理也不容易收藏,雨季裡潮濕得軟趴趴,放久了又髒得像隻癩痢狗,舊的箱子經過透明膠帶纏綁拆封幾次,已經殘破不堪,一道小凹痕就足以使它崩潰,無法負荷重物,新買的則粗礪僵硬容易刮傷人。它們從來不大小適中,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它們永遠不夠用。它們一定會破,它們永遠太重。
七手八腳的問題像惡夢裡的念頭那樣接踵而至,懊悔也是,自責也是。杯子和碗盤究竟該怎樣收呢?是放在塑膠袋裡還是紙箱裡呢?要不要找報紙還是廢紙包起來呢?報紙和廢紙已經先扔了該怎辦呢?枕頭棉被的塑膠套子怎麼找不著了呢?透明膠帶突然去那兒了?垃圾該如何扔呢?冰箱裡的東西該怎麼處理呢?紙箱不夠袋子不夠繩子不夠行李箱也不夠怎辦呢?檔案夾為什麼這樣滑溜麻煩呢?滿抽屜的雜物究竟是為什麼呢?書架怎麼快垮了?衣櫃裡真的有這麼多東西嗎?
新的應允之地
懷著如此困惑、懊惱、昏亂的心情,不斷與自己和物品的謎團搏鬥,在舊的即將告別的房間裡。
然後就可以亡命天涯了,或是從此在新房間安居樂業。
新房間是一個新的記憶空間,因此也是一個新的組合可能,當它空無一物的時候看起來是那樣清新可喜,像一塊應允之地。然而,搬家的人慢慢兒在那個新空間裡生根,伸展自己的手腳和歷史,一吋吋疊上自己舊的習癖。新窗簾的顏色,舊桌巾的花紋,相框陳設的方式,書和CD排列的景觀,時鐘和植物的面貌,舊的沙發桌椅燈和地毯,新的床組和海報,看上去還是眼熟,還是自己,只是整齊有禮多了。
新房間一開始還有點兒拘謹,略有約束,住著像在別人家裡作客,頭幾天會認床睡不著,過幾天會在半夜裡惶恐醒來,不知身在何方,再過一陣子之後,認真過日子了,衣服襪子便開始堆積,雜誌報紙扔在沙發上,書籍不會立刻歸位,地板不再每天擦拭,此時就再也管不住自己了,隨著熟悉感增加,物品一點一滴從四處滿出來,終至不可收拾。當房間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收拾的時候,它完全體現居住者的內在習癖與外在行徑,它變成了居住者的另一個自我,於是不再找不到鉛筆或便條紙,不再開錯燈的開關,不再踢倒字紙簍,不再找不到湯匙和開罐器。
不知不覺間,搬家者變成了居住者,人與空間渾然相依,此刻,家才算真的搬完了。
本文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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