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 and Books第六期移動在瘟疫蔓延時

傳染病和近代中國

郝明義

在2003年的5月,SARS 令人聞風色變的時候,要把這篇文章從1894年由廣東而傳染進香港,進而再散播到台灣和世界各地的鼠疫開始寫起,是整理兩點想法。

首先,人類對細菌和病毒這些傳染病的認識與知識,是非常晚近的事情,不要說歐洲人受害一千五百年以上的鼠疫,僅僅是一百二十年前才搞清楚其原由,即使是其他的傳染病,主要也都是在這接下來的一百多年的時間裡找到根由,以及對治之方的。口罩的重要固然是1911年那場國際會議上才提出來的,洗手的重要,不也是1850年代之後才被醫學界所發現的嗎?

就整個人類的角度來看固然如此,中國文化的世界,就更有些特別的狀況。這個狀況就是,即使在今天,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其實我們不只對傳染病的認識與知識不足,還從根本上欠缺面對傳染病的文化。這種欠缺,又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歷史上的長期原因,一個是近代時空背景下的原因。


就像清史裡的記錄只有「疫」、「大疫」之分,「疫」在中文裡的意思是「疫,民皆疾也」(《說文解字》)。近代的白話文加上我們對西方醫學的認識,雖然有了「傳染病」一詞,但是和英文裡面隨著傳染廣泛程度不同而有sporadic, epidemic, pandemic, endemic之分相比(參見附表),「傳染病」的說法仍然只是個相對模糊的概念。

更別說對於「隔離」的認知了。以我們這陣子耳熟能詳的自己在家裡的「隔離」,和在醫院裡的「隔離」,中文一律以「隔離」籠統地表達,但是西方社會裡,光以英語世界而言,不但有quarantine(對於有可能受到感染而採取的措施)和isolation之分(對於受到感染而做的措施),並且其定義和方法,也和我們往往自己就「隔離」字面所有的認識,可能有所不同。西方在長期遭受鼠疫肆虐的傳統下,quarantine最早實行於十四世紀的地中海港口,來自疫區的船舶一律要先在港外隔離四十天。quarantine來自拉丁文quadraginta,「四十」的意思;至於為什麼是四十天,則出自於基督信仰的傳統,《聖經》裡,耶穌在曠野裡齋戒就是四十天。不但quarantine這種隔離的概念,和西方文化有著密切的結合;對於isolation這種隔離,西方文化也有其一定的傳統。中世紀歐洲因鼠疫而產生的死亡太過慘重,為了防止蔓延,對家裡有人遭到感染的房子採取隔離的時候,是要把這家人全部關在房子裡(包括受到感染和沒受到感染的),門窗釘緊,然後一把火把房子燒掉。西方對「隔離」的本質的認知,以及執行的傳統,已經有長達七百年的歷史和文化,相對於二十世紀初伍連德在東北要燒掉疫屍唯恐激起民憤,還得驚動皇帝以聖旨相挺,或是二十一世紀初台灣以及其他中文地區的還有許多人視「隔離」為兒戲,其間差異不可以道里計。


除了這些歷史和文化的原因之外,我們近代當然還有一個特別的時空背景。

不論發生的是「疫」還是「大疫」,不論死的是六萬人還是多少萬人,不論1911年之後又發生了多少次「鼠疫」還是其他疫,傳染病的問題始終不是近代中國的首要焦點。政治與戰爭才是。從二十世紀初的帝國與民國的交替,到民國初年的軍閥內戰,接下來的對日抗戰,國共內戰,一路下來,不過是影響匹夫匹婦生死的疫情問題,始終無法和關係民族存亡的大局相提並論。1950年代之後,海峽兩岸各有各的發展,各有各重要的課題,於是到了2003年,突然一場新的傳染病又從廣東進入香港、台灣,再把疫情擴散到全世界,和百年前的歷史對照起來,固然有其相似之處,但也有絕不相同之點。

這個絕不相同之點就是,在近代歷史上,中國大陸和台灣第一次共同在一個承平的時期裡;第一次共同參予一個開放的全球社會之中;第一次在彼此都沒有更優先課題,必須以平民百姓的生死當作社會首要課題來處理的時空背景下,面對一種人類所沒有面對過的新型態的傳染病。

這是首次的事情。


於是,我們應該知道,面對SARS,我們所需要的準備,和西方有一點不同。這一點與其說是在我們缺乏某些科學與醫學的準備或發展,不如說是我們欠缺傳染病歷史與文化的經歷與認知。

所以,我們的政府看不到應變的機制與作業程序,我們的社會出現各種荒誕的行動,我們的鄰人有一些不合理的反應,都是難以避免的事。我們要正視自己對歷史與文化的這些匱乏,才會發現其實正處於一個補課的過程。因為是在補課的過程,所以我們不該樂觀地以為這是一個可以馬上清醒過來的惡夢,或是一場不久就可事過境遷的風暴。既然是補課,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也正因為是補課,所以不必悲觀。只要謙虛地學習,就可以學到別人的教訓與經驗,總有充實起來的一天。
只是,急不來。

後記:
就海峽兩岸而言,台灣相對於大陸還有一點特別之處。大陸近三十年來,經歷過一場文化大革命。一如蘇珊.宋塔在《疾病的隱喻》中所言,政治和疾病可做比擬,歷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正是一場傳染病。在那場傳染病中,起初有人以為罹病者可能只是不幸的其他一些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但最終每個人都發現,人人都有被傳上的一天。大陸在面對傳染病的時候,比台灣至少多了一次經驗。

附表:英文術語裡各個傳染字的意義區分
1. 如果感染的人散佈在許多互相遠離的地區,或者偶發,並不連續,是sporadic.
2. 如果在某個地區,或一群體裡面形成普遍(但不見得穩定)的感染,是endemic.
3. 如果某種疾病在一個地區大規模發生,超出該區人口正常比例以上,是epidemic.
4. 當某種epidemic超過某個廣大的區域(通常以一個洲為單位),並且成為一個遠為擴散的問題時,那就是pande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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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由文化認知不足而起的傳染病
如我們在伍連德書中所見,1911年爆發於東北的那場鼠疫,起自於山東移民到東北之後,大量捕殺土撥鼠而起.而照麥克尼爾在《瘟疫與人》一書所說,這又和滿清的覆亡與民國的建立有關.
麥克尼爾的說法是:「草原地區的遊牧民族早有一套神秘的詮釋,能證實他們對付土撥鼠傳染鼠疫的作法,符合流行病學的原理。」這套原理就是他們不用陷阱捕捉,只用射殺的。因此,「遇到行動遲緩的動物,切不可沾惹,而且,如果整窩土撥鼠看起來都是病懨懨的,…人類社群必須立刻收起帳蓬,轉到他處去躲避噩運。這類習俗可能將人類傳染鼠疫的可能性降到極低。
「但是在一九一一年,由於滿清終於垮台,禁止中國人移居東北的長期禁令也隨之瓦解。結果,成群缺乏經驗的中國移民競相追逐土撥鼠的毛皮。在完全不了解當地風俗的情況下,這些中國人利用陷阱不分青紅皂白地捕捉生病的或健康的動物──造成的後果是,鼠疫在獵戶之間傳開來,並由頃刻間成為鼠疫焦點的哈爾濱市,迅速沿著新築起的滿州鐵路向外傳播。」

麥克尼爾說「一九一一年,由於滿清終於垮台,禁止中國人移居東北的長期禁令也隨之瓦解」,因而導致這場鼠疫,是有語病的。因為雖然之前滿清的確有禁令,因此有「闖關東」之說,而「闖」字的本身就說明那是犯禁的行為,但事實上,早在民國建立很久之前,從咸豐十年(1860)後,關內的人前往關東謀生就是合法的了。然而,他說因為移民的漢人不明滿州人對待土撥鼠的文化,而導致這場瘟疫,還是可以參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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