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長郝龍斌接受《天下雜誌》訪問時,談一段他的回憶:「我印象深刻,台大畢業那天,坐在旁邊那位女生對我說,『今天畢業,我這輩子再也不需要讀書了。』」
郝龍斌說,那句話對他是個shock(震驚)。
我也有過一個類似的shock經驗。
我是在韓國生長到來台灣讀大學。
中學期間,有一位女同學,個子高高的,身材瘦瘦的,臉色潔白如玉,也因此,偶爾有些羞紅,也就特別明顯。
在班上,她像一個無聲的人,總是在安靜地讀書,最多,和一兩位女同學淺淺地笑談,從不曾記得她和任何男同學說過話。她是用功讀書的代表,高三的時候,輾轉聽到她家人憐愛又自傲地說她幾乎一整年都沒上床睡過覺。而她的考試成績,總是最好的,包括大學入試的那一場。
來台灣,她也是讀台大。大學四年,她仍然沒有和我們這些韓國來的同學有什麼接觸。偶爾在台大校園看到她,也總是微微地點一下頭,看得出她不是忙著去上課,就是去圖書館之類的。她不像我們這些同學的鬆散,仍然在全力以赴。
大學畢業之後,聽說她又去美國留學了。因為她從來都像一個無聲的影子,所以要到好多年之後,和其他朋友聊起來,才突然想起問問她的近況,是否已經成了一位學者。
被我問到的朋友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她去了美國之後,就不再讀學位了。」
輪到我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那麼一個愛讀書的人!」
這位朋友告訴我,去了美國之後,這位從小就一路最乖的女兒和學生,就聲明她不再讀書了。她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都在滿足母親對她的期望。而她拿到了美國的留學簽證後,認為自己的義務已了,已經對母親有所交待,所以她不再想當別人眼中那個只會用功讀書的好學生,她要當自己了。以前的她,根本不是她想當的她。
朋友說:「你現在看到她,非常活潑,跟以前是完全不同的人。」
幾年後,我在美國見到她。的確。她沒變的是那高高瘦瘦的身材,潔白的臉龐,然而變了的是,那爽朗的笑聲,那有力的握手,那直接和你對望的眼神。
每一本書都可能是一道門戶,改變我們對世界觀望的方向,但是有了「門戶」,還要有因此起而行的行動。
我從沒有聽她自己敘述過這是一段什麼樣的心路歷程。雖然我極其好奇,但多年中幾次見面,從沒敢問。一個到二十二歲之後才來的人格釋放與解放,有其值得欣慰之處,但,總有其辛酸。
英文世界裡,把「Read the Word」(閱讀文字),和實際歷練人生的「Read the World」(閱讀世界)並稱。意思是:每一本書都可能是一道窗戶,改變我們對世界觀望的方向;或是一道門戶,改變我們人生真正走出去的方向。有了閱讀的「窗戶」與「門戶」,又有因此起而行的行動,人生可能的走向,因而豐富起來。
從中學(現在可能從小學)起,台灣的學生在考試制度的壓力下,太容易把讀書和考試畫上等號。一旦讀書和考試畫上等號,考試結束後,讀書就是一個棄之唯恐不及的東西了。
由這一點,格外可以看出今天我們的考試教育,和中國一千五百多年的科舉制度,有多麼根本上的相通。清朝雍正年間官至兩湖總督的陳宏謀所說:「每見讀書之人,與未讀書者無以異。......竟似人不為科第,則無取乎讀書;讀書已得科第,則此書可以無用矣。」是最好的總結與預言。
台灣的學生,閱讀在中學六年這應該是自由自在的階段被窄化,到了大學四年應該上緊發條而集中火力的時候又找不到焦點,這些扭曲之下,等到大學畢業,許多人固然從此就和讀書告別,但也有些人這才真正有機會把Read
the Word與Read the World結合起來思考。
於是,「讀書是改進生活、豐富生活的手段,該讀些什麼書要依了生活來決定選擇。」(夏丏尊語)這樣一件屬於閱讀基本理由也是常識的事情,在我們大學畢業之前,卻沒什麼派得上用場的機會。總要到等我們出了社會,開始有了自己的工作,得以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之後,才開始有其作用。
出了社會後的自由閱讀,「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但也有問題。
許多人這才開始根據自己的工作與職業,學習摸索自己的趣味或修養,體會到自己閱讀的不足,企圖從頭建立自己的閱讀習慣與方法。
這,有有利的面向,也有不利的面向。
出了社會,體認到自己對閱讀的需要,開始渴望閱讀,有不少好處。譬如:你有可以供給購書的收入了。更重要的是,你真的是因自己的需要而開始讀書了。
但是社會化的閱讀也有兩個缺點:
一、你的閱讀習慣已經從中學的六年加大學的四年,錯亂了長達十年之久。現在要調整,可能四顧茫茫。
二、你有自己的工作。不像學生時代,閱讀就是你的工作。而工作之外可供閱讀的時間,可能是相當受侷限的。
於是,很可能,你更想努力閱讀。但是越想閱讀,越是感覺到排山倒海而來的各種需要你眷顧、光臨的閱讀內容。很可能手足無措。
少數人不受這些影響,正好可以趁著難得的解放,享受無目的的閱讀,自由自在的閱讀。
這不是得其所哉的事?又有什麼要注意的地方?
我覺得朱光潛的分析,是最深刻的。
他先講了這種閱讀有利的面向:
「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時而研究蜜蜂,時而讀莎士比亞。在旁人認為重要而自己不感興趣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
接著,他又指出了問題:
「它的壞處在使讀者泛濫而無所歸宿,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經院式』的系統訓練,產生畸形的發展,對於某一方面知識過於重視,對於另一方面知識可以很蒙昧。」
(摘自〈談讀書〉)
這麼看,一個大學畢了業的人,仍然要花十幾二十年的摸索,才對閱讀是怎麼回事有所體認,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畢竟,你不只浪費自己一生求學階段最精華的十年時間,並且會讓這段時間養成的一些習慣持續影響你一段時間。
2007年2月,美國《出版者週刊》(Publishers Weekly)的總編輯莎拉.尼爾遜(Sara Nelson)和她同事來看台北國際書展。
有一天深夜,我帶她們去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誠品敦南店。
莎拉看了一圈書店後,沒特別說什麼,只說:「這裡的年輕讀者真多,在美國,書店裡看不到這麼多年輕的讀者。」
我想給她做點可能的背景分析,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話,要怎麼說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