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從個別的空間到公共空間,表面不同但底層卻共通,其中蘊藏無限可能。
源起:
《書與電腦》網站,從2000年5月開始針對「人類為什麼不看書了?」進行一百天討論,本文是其中的一篇文章。日本的純文學以及古典、人文和社會科學等學術書籍的銷售情況,近年來銷量嚴重下跌,導致發行這一類書籍的專門出版社以及大學出版部,都陷入了嚴重的經營危機,而我們的「閱讀習慣」也經歷了很大的轉變。在這個一百天的論壇中,世界各國的出版專家共同就「閱讀習慣」這個題目展開了議論。(《書與電腦》編輯部)。
為什麼人類不看書了呢?
這次討論的題目提案人室謙二先生(《書與電腦》網站主編)提了兩個問題:
第一、這是否只是部分「消費主義」至上社會的局部現象?還是世界性的普遍現象?
第二、這是否是一個如果改變出版產業系統就能調整過來的暫時性現象,還是我們的文化正經歷著根本性地大轉變?
我覺得這兩個問題很有趣。
這兩個問題,喚起我重新檢視自己和閱讀一直以來的關係。
不知道這種比喻是否適合——在我腦海裡浮現了一個巨人的形象,他的姿態是腳陷入泥巴中,頭伸入雲霧裡——泥巴和雲霧使我們看不到巨人的腳和頭。
巨人的頭和腳——兩種閱讀體驗
1959年我十一歲正在唸小學六年級,當時我住在日本東北地區一個鄉下的小鎮。我是剛轉學過來的,非常孤獨。第一個問題把我帶回那個年代。
那一年是我到目前為止對閱讀最著迷的一年,每天都逗留在租書店,以一天十塊日幣的租金,拚命去借當時還默默無聞的白土三平、到Yoshiharu
Tsuge(コァ義春)的漫畫。漫畫借完後,就改借一天一冊講談社的少年世界文學全集,有著快把租書店全部的書看完的氣勢。
我無法忘記當時全新風格的少年週刊《少年Sunday》(小學館)和《少年Magazine》(講談社)剛出版時,在鎮上最大的書店展示時的情景。那也是1959年那個春天的事情。
在那之前,還在唸小學四年級的我,是月刊《少年》(光文社)的讀者。每個月五號左右,為了想早一點買到,就在書店邊看好幾個小時的書,邊等著剛從東京運送過來、還散發著油墨味的新雜誌。
大概是翌年,或許再往後一點,電視帶著燦爛的光芒進駐我家,我立刻看了手塚治虫的《原子鐵金剛》,而且是免費的(那時的我無法了解某家企業所謂「免費贊助」我們看的意思是什麼)。
我對閱讀的熱愛,從那時開始就變得不一樣了。現在,我已年過四十,在從事書評的工作時,剛好回顧到兒時的事情。我發現,自己對閱讀的習慣起了變化,是因為電視走進我的生活圈裡。
以上是我的回憶,當時看書的經驗就好像是「巨人的腳陷入泥巴中」的狀態。
那麼我再來談談「頭伸入雲霧裡」的經驗。
過去幾年,我都專注在寫書。1996年,我去了國外生活一年,開始對日本媒體的狂亂步調起了反感。我決定推掉雜誌社的邀稿,以自己感到自在的步伐開始進行自己喜歡的,需時久一點的企畫。回到日本後,我就開始執行這個計畫,主要就日本戰後的「公共性」議題而閱讀與寫作。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我太專注於工作了,因此在寫作上產生了變化。開始寫的兩本書,我收到了很多讀者的迴響,儘管有些是批評,但是之後,這種聲音變得越來越小了。加上這幾年一直趴睡在我案頭前的貓,前一陣子因病去世,我不得不重新檢視自己的工作。這幾年自己所做的「公共性」寫作,到底要再花上多長的時間才會獲得讀者的迴響?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人拚命地往前衝,回頭一看卻發現空無一人。這個公共圈裡,好像沒有什麼人。
貓死的打擊,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行屍走肉,同時我對「公共文化圈」裡的語言越來越失望,也覺得不太能夠信賴。突然間,我有強烈想要體驗由別的語言所寫成的文章。
我翻開了一本法文譯來的葡萄牙詩人佩索亞(Fernando Pessoa)所寫的雜記,甚至開始喜歡看塔布其(Antonio
Tabucchi)或是卡繆(Camus)那種虛構性強的作家小說。
這才讓我又有了新的想法:若要擴展我的世界,和媒體的合作關係必須保持在最少的狀態——譬如出一些印刷量只需三百冊左右的書。我應該為一些小量讀者的雜誌翻譯一些詩感的短文。我需要這類語言和自己的語言。
以上就是我個人,以及同年代的人之閱讀體驗,也就是巨人的頭伸入雲霧裡的部分。
在看書裡的超空間
室先生的問題觸動了我,因而我想描述自己閱讀經驗中兩種最極端的部分,不過我認為這不只是個人的閱讀經驗,也反映著我們這年代人集體的閱讀經驗。
在文章前面提到的出租書店閱讀和觀看電視的部分,反映了我現在閱讀習慣的源頭。
當時我最喜歡看的是少年月刊、租書店的漫畫、少年文學全集、西頓(Ernest Thompson Seton)的《動物王國》、雜誌《孩子的科學》(誠文堂新光社)等。那時,對我來說不管看什麼書都是在閱讀,也就是說在閱讀方面沒有區分它們的體裁。閱讀是為了增進知識,還是為了它的趣味性,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沒有分別的;《孩子的科學》裡混雜了蜘蛛網成型的觀察記錄、天體觀測、鐵路模型文章等等。我還會看佐藤Masahiro以黑社會為題材的漫畫,以及凱斯特納(Erich
Kastner)的《少年神探》(Emil and the Detectives)。閱讀的理由都一樣,因為它們好看,而且我沒有其他更好打發時間的事情。
常常會聽到喜歡閱讀的人說:「嗯,對!好看就好了」。哲學是,思想是,小說也是,漫畫更是。要先覺得「好看」才是重要的。我們之所以會這麼說,主要繫於早期的閱讀經驗。我們不去區分閱讀是為了公共的還是私人的原因——是基於對自己有益,為了使父母高興,為了成為「公共文化圈」的一部分,為了打發時間或是為了找尋樂趣……所以才要看書。閱讀沒有真、善、美的區別。這讓我感覺閱讀欲望的重要開端,就是集情報、知識、睿智、娛樂為一體的渾沌形象。
人類為什麼不看書了呢?
就如同許多人的觀察,因為閱讀的外在環境有著激烈的改變;至於內在原因,照我個人的淺見,是因為近年出版和書籍的文化力量急速變弱所致。
許多調查結果證明(包括年輕人在內)人們其實並沒有停止閱讀印刷文字——如果把漫畫、內容「無藥可救」的雜誌、情報雜誌、文字基礎的遊戲等等也算進去,那麼人們依然在閱讀。但是,如果光指那些「硬梆梆的書」時,那麼世界上許多地區的人的確是越來越不看書了。
如果真的需要這樣細分,我們不是跟早期的看書經驗的本質越來越偏離嗎?
看書的經驗「有趣」而且寶貴,是因為它是個與言語接觸的經驗,而且那裡內藏著個人和公共論述空間的所謂「超空間」,這是為什麼閱讀是一種充滿無限可能性的體驗。事實上,有時候我們無可避免地把書或閱讀區分成「好」或「壞」,但是我們必須知道這種「區分」行為是違反自然的閱讀經驗。假如真的需要「區分」時,也必須承認兩者之間存在著矛盾。
經過細分化,會產生一類有益但毫無趣味的書,也有一類看來可以打發時間,但看完不會留下任何印象的書。世界上充滿了這兩種書,也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了。看書,會帶來力量,以及豐富的創造力,只是在外在的媒體環境多樣化和不斷擴張的情況下,這種力量變得越來越脆弱。
就像在這一次討論(註:2000年5月到9月《書與電腦》線上版進行的國際議論。在正文裡談及到的吉見俊哉、加藤敬事、Hubert
Prolongeau等,也曾參與這一項議論。這些內容收錄在增刊《書與電腦》〈人類為什麼不看書了?〉內﹝TransArt、2000年﹞)中,吉見俊哉先生(東京大學教授)指出的,閱讀「嚴肅文學」的讀者人口跌幅如此之大,是由於我們的公共文化也正在衰退之故,無可否認這是其中一個重要的觀點。不過,在這裡必須指出「閱讀經驗」的本質,除了考慮其公共性的面向之外,它同時亦擁有超越公共性圈域的特質。
加藤敬事先生(原「Misuzu書房」社長)也以他第一手觀察,說明他所感到的讀書人口的衰減。Hubert Prolongeau先生(記者)引述法國子夜出版社(Minuit)熱羅姆.蘭東先生(Jerome
Lindon)的話,也表達了那些只願意出版傑出文學作品的小型出版社經營者的孤高。不過,我想起過去寺田透先生教我讀的畢托(Michel
Butor)所寫的隨筆《關於小說》(Essais sur le Roman)中,一個希臘神話的故事。某位巨人不斷地被甩在大地上,然後就從大地吸收力量再度站起來。我們是不是要像那個巨人一樣,屢仆屢起,讓「好書從好的書,不斷地更新成為更好的書」呢?如果沒有這種努力,好書只會被壞書驅逐。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們便會喪失可以改變未來的機會了。
重組閱讀的碎片
自我們閱讀第一本書開始,不管是第四世紀最初以本子形態出現的書籍,還是十五世紀印刷版的圖書——我覺得什麼樣的書、什麼樣的時候都是一樣,閱讀從來就是混合著學問、樂趣、睿智和情報,這才稱得上是閱讀的體驗。這就好比一個大瓶子碎了,分散成無數塊小碎片——為了要讓看書的體驗恢復過來,我們作為一個要生存下去的讀者,必須付出努力讓這個跌碎的瓶子恢復原貌。這是我們現時需要擔當的任務。我們需要有趣又刺激,同時能加強文化性公共圈的那種閱讀、寫作與書籍。如何才能重新創造出這種經驗的場域?我相信現時網路上的文本和影像所創造出的脈絡,可視為一種幫助,這就是前文所提到的,是從「巨人的頭伸入雲霧裡」的讀書經驗所學習到的事情。
愛貓的死亡,讓我從近年的「工作中毒」中甦醒過來。醒過來之後,我發現我們以為所共有的公共文化,其實立足的根基很不牢靠,也不再能倚賴。許多所謂「嚴肅」書籍、「嚴肅」媒體,繼續以憲法、文化學習、戰後論等作為主題。可是,究竟我們可以從中獲得多少睿智和知識呢?在我的印象裡,其中的睿智大多變成資訊;而正義感、道德觀早已淪為膚淺的教條。更糟的是,沒有人察覺到這些現象。
愛貓死去後數天,我開始思考,目前日本社會裡的讀書人口到底分享著哪些公共文化?最核心的是幾本即使面對著整體的衰退,仍然各以數千冊的印刷量生存著的知性雜誌。我突然明白,我們必須徹底脫離這些雜誌的主張,不然我們就形成不了個別的聲音,以及像康德(Immanuel
Kant)所說的那種超越民族和時代的公眾聲音。
目前我最感興趣的是,印刷量不要超過三百冊的書中所傳遞的聲音。這件事之可能,和傳播沒有局限的電腦文化有關,也和一個沒有紙張印刷限制的網路傳統系統有關。而這並不是巧合。因我自己之所以產生這種興趣,也是因為網路文化所致。我對三千冊印刷量的公共文化已經失去信心,認為這需要根本的改革。我這種看法,是來自於現在我們所處的時代。也就是說,日本的公共文化(目前以三千冊印刷數量作為其象徵)若需要更新,只可以藉著兩個平行的文化:
一、一個無界限的、網路性公共文化(由超越國境的讀者支撐著);二、一個集中性的、極小的公共文化(由不超過三百冊印刷數量支撐著)。
這種更新的力量,來自我們的四周,包括讀者,以及閱讀本身所帶來的自我更新的力量。
比方說,我目前正在寫韓國文學評論家白樂晴《朝鮮半島統一論》(註:〈以方法來說的「遲」〉,收錄在加藤典洋著作《我要把開在心裡面的大洞一點點地填起來》﹝Crain,2002年﹞)的評論。我在評論裡寫說:「比起日本其他文學評論家,我覺得自己跟白樂晴的連結更為親近。」
那到底為什麼人們不看「嚴肅」的書了呢?
對於室先生的兩個問題,我會這樣回答,那是先進國家的局部性現象,不過這個現象對全體人類都有影響。這是一個文化經歷根本性的改變後的產物,但是,我們還是可以克服它。人類過往亦曾經把文化危機扭轉成文化契機,因此,我們同樣亦能夠把分開人類和閱讀的割裂力量,轉化成閱讀的力量。
還有什麼可以阻礙我們這麼做的道理嗎?
|